旧锦新样 | 所思:天边外的契诃夫
编者按
文章以契诃夫戏剧节为切入点,对契诃夫戏剧及其当代阐释展开讨论。正如所思(尚晓岚)所说:“只要去阅读,去体味,‘永远的契诃夫’就永远地关照着我们的内心。”这篇流畅自然,体贴入微的契诃夫论,也值得不断地阅读与回味。
天边外的契诃夫
20世纪初,契诃夫在雅尔塔拍下这张照片,此处是他的短篇小说《带狗的女士》的发生地(来源:intermedia.ge)
1904年,莫斯科艺术剧院话剧《樱桃园》首演剧照(来源:scctt.net.cn)
一百年过去了。
今年九月,空空的砍树声、天边外神秘的弦裂声,又在北京响起。国家话剧院以“永远的契诃夫”为主题,举办了国际戏剧季。其中有两出《樱桃园》,一出来自俄罗斯国立青年剧院,手法是所谓的“传统”;一出是林兆华导演的新作,继续着他一贯的“实验”。一百年间,《樱桃园》和其他契诃夫的剧作,已不知被演出了多少次,逐渐被雕琢成戏剧史上最晶莹剔透的宝石。然而,在中国,对契诃夫的理解似乎刚刚开始,这是本次戏剧季令人难忘的贡献。
理解的难题之一是“喜剧性”。契诃夫的剧本里,有那么多惆怅、失望、痛苦,有灰色的卑微的生活,有焦虑的无奈的停滞,有永远无法抵达的梦想,有人失去了一切,有人浪费了一生,有人杀人有人自杀,那为什么它们还是“喜剧”?这样的“喜剧”对中国的舞台一向是陌生的,包括多年前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导演叶甫列莫夫为北京人艺排演的《海鸥》,总让人感觉不是那么个滋味。然而,喜剧性是理解契诃夫的一个基础,如果仅有对小人物灰色生活的同情,仅有俄罗斯式的传统的“含泪的微笑”,就不足以理解契诃夫开启现代戏剧之门的意义。
高尔基在回忆文章中记载过契诃夫的一件轶事。有位太太,“模仿契诃夫的样子”跟契诃夫谈论生活,她说一切都是灰色的,没有希望,充满苦恼,好像是得了病。契诃夫深信不疑地说:“这是一种病。用拉丁语说,就叫 morbus pritvorialis(装病)。”
这个故事是契诃夫戏剧很好的注脚,包含着他看待生活的独特方式。他对生活的琐碎煎熬,对人生的无力感有深入的体察,对美好的梦想,对“几百年以后”的生活有动人的期待,但同时他又能意识到这种原地踏步的无力感中包含的矫揉造作的成分,那是人性固有的缺乏自我认知能力和行动能力带来的矛盾,是人性的自怜自艾,自己找罪受、折磨别人也自我折磨的企图。契诃夫不会忘记嘲讽人类这种“装病”的天性。
契诃夫的剧作中,明确标示为喜剧的是《海鸥》和《樱桃园》。有些角色的喜剧性是一目了然的,比如《樱桃园》中造作的仆从们,杜尼雅沙把自己当小姐娇惯,雅沙觉得自己是高雅的巴黎人,管家认为自己是大情圣,还有与时俱退的老仆费尔斯,会说腹语、会变戏法的古怪女教师……他们带来最表层的喜剧效果。有些东西却是暗藏的。比如《海鸥》的主线,纯洁的青年梦想破灭总是令人叹惋的,尼娜投身于爱情和事业却被遗弃,特里波列夫因对创作和生活失望而自杀。但换一个角度看,尼娜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爱慕虚荣的文艺女青年,对名人有着可笑的崇拜。特里波列夫是个志大才疏的作家,被“创新的狗”追赶得走投无路。《海鸥》第一幕中,尼娜表演特里波列夫的剧本,它既是丹琴科所说的“瑰丽的独白”,充满了动人的想像气质,也是一个文艺青年大而无当的呓语,“二十万年后”的荒凉世界,还搭配着撒旦的红眼睛和刺鼻的硫磺味儿……这一切怎能不引起人心底的微笑呢?
契诃夫嘲笑一切人,因为他们软弱、自私、虚荣、吝啬、幼稚、世故、贪图安逸、夸夸其谈、百无一用、自暴自弃,他们困在自我的迷宫里,每一个人都徒有梦想,却都因为个人的局限,没能成为自身想像或者期望中的人。于是,向往上流生活的仆人落得一身造作,为爱情献身的拉涅夫斯卡娅不过是个依附于爱的“宝贝儿”,好奢谈工作和未来的特罗菲莫夫是个毫无用处的“终身大学生”(《樱桃园》);想成名、想当女演员的尼娜因为幼稚,成了被人“闲得无聊”毁灭掉的“海鸥”,想结婚、想当作家、想在城市生活的索林最终是困在自己庄园里、受制于管家的老单身汉,想爱儿子的阿尔卡基娜却用自私和嘲笑加速了儿子的毁灭(《海鸥》);想去莫斯科的三姐妹始终在小城原地踏步,为自己荒废了意大利语的技能而感慨(《三姊妹》);崇拜伟人的万尼亚发现自己为一个庸人浪费了一生,并将继续像牲口一样劳作和浪费下去(《万尼亚舅舅》)……
契诃夫嘲笑个体,但不嘲笑生活,没有一个伟大的作家会对生活本身进行冰凉的嘲笑,以“人·岁月·生活”架构作品的俄国作家群更加不会。契诃夫是一个在垃圾堆般的生活里也能感受到污浊的温暖的作家,他笔下那些慵懒、猥琐的人物,多半有种天真诚挚的性格,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他的剧中人也总是置身于温暖的乡间,烛火、茶炊、琴声、美酒、花园、湖水、落日、晨曦,诉说着美好,也增加着惆怅。这层暖色,模糊了他对剧中人的讽刺,使角色的层次更丰富,使嘲讽变得多义而不确定。性格软弱、不健全的人构成了丰富多样的生活,难以实现的愿望成就了天边外的梦想。
性格比较坚强的人,会通过改变外部的生活来改变自己内心的不幸,然而这种努力也是徒劳的。永远穿着黑衣服的玛莎一出场就宣告自己不幸福:“我为我的生活戴孝。”她不幸福是因为她爱特里波列夫却得不到回应,于是她决定结婚。“我要把这个爱情从我的心上摘下来,我要连根把它拔掉……只要一结婚,我就不会再想到爱情了,其他种种的忧虑,会把过去给熄灭了的……这究竟是一种转变。”她嫁给了最现成的追求者、唯唯诺诺的教师,从此她的不幸又加上了对丈夫、对家庭的厌憎和不耐烦。她又期待新的转变,继续用自我欺骗的方式来自我宽慰:“他们已经答应把我丈夫调到另外一区去了。只要一离开这里,我就会什么都忘了……我就会把它从我心里摘掉了,这个爱情”(《海鸥》)。生活像没有尽头的河流永远继续,而幸福永远不属于正在生活着的人,无论他们是无所事事、乏力、苦闷的人,还是辛勤劳作、苦苦思索、奉献于某种理想的人。
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生活、服务他人是另一条出路,有寄托、有意义的生活也是个梦想。
“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度过一连串漫长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地承受命运给予我们的考验,无论是现在还是在年老之后,我们都要不知疲倦地为别人劳作,而当我们的日子到了尽头,我们便平静地死去,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悲伤过,我们哭泣过,我们曾经很痛苦,这样,上帝便会怜悯我们……”(《万尼亚舅舅》中索尼娅的台词)
“由于他们的努力,生活的舒适一天天增长,肉体方面的需求不断增加;可是真理却还远得很,人像以前一样仍旧是最卑劣残暴的野兽,整个局势趋向于人类大多数在退化,永远丧失一切生命力”(《带阁楼的房子》中画家和为劳动而自豪的莉达争论)。
“幸福来了,它在走过来,走得越来越近,我已经能够听到它的脚步声。而如果我们看不见它,抓不住它,那又有什么关系?别人能看到它的!”(《樱桃园》中特罗菲莫夫台词)
《驾驶我的车》剧照,演员们正在演出《万尼亚舅舅》(来源:douban.com)
(演员)或者只表演情感:如爱、妒、恨、乐等等;或者只表演字句:在剧本上重要的句子下边,都划上线,然后把这些划了线的句子,强调地读出来;或者只表演一个可笑的或有戏剧性的剧情;或者只表演一个心情,或者只表演生理上的感觉。总而言之,一登上舞台,在每一个刹那,都必然要表演一点东西,代表一点东西。
丹琴科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来源:mxat.ru)
1899 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万尼亚舅舅》中扮演乡村医生(来源:jianshu.com)
2004年,托木斯克市民为契诃夫竖立了这座漫画纪念碑(来源:rbt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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